《黑神话》背后的故事：游戏从业者深度解析

已经凌晨十二点半了，关于《黑神话：悟空》，白慕仍有很多话要说。大学学习动画游戏设计专业的白慕，目前在深圳某游戏公司从事2D场景美术设计。2015年毕业后，怀着对游戏的满腔热爱进入游戏行业，他曾经设计过3A游戏，也曾参与Top级游戏项目，却时常感到疲累和委屈，想做出好游戏的初心，渐渐变成了单纯的生存需要，“没太多意义和盼头”。直到8月20日，首款国产大型3A游戏《黑神话：悟空》（以下简称《黑神话》）上线，游戏行业从业者集体“过年”，他很兴奋，这几天时常刷着相关短视频就热泪盈眶。

取经路上，我们需要自己的大圣

8月23日，《黑神话》4天达成全球总销量破千万套。至今已发售超一周，它比许多经典的3A大作如《艾尔登法环》《赛博朋克2077》《只狼：影逝二度》等初期销售数据表现更好。抖音和视频号等短视频平台，大量《黑神话》的切片视频和游戏直播仍在生产。高盛预估其Steam销量可达2000万套，收入超50亿。《黑神话》出道便火成现象级。

白慕印象中，网游开始风靡，是从2001年进军中国市场的日本游戏《石器时代》开始。之后，韩国游戏《传奇》、《奇迹》，以及美国的《魔兽世界》、韩国的《劲舞团》都各自辉煌过。

反观国内，2003年由网易自行研发运营的《梦幻西游》算是一个非常成功的项目，2015由腾讯推出的《王者荣耀》无疑是里程碑式的游戏，近十年流行度不减。2019年，同样由腾讯出品的《和平精英》手游成为杭州亚运会的正式比赛项目。2020年米哈游打造的《原神》海外吸金能力十分强劲。不过，国产游戏除了明显借鉴国外热门游戏玩法，被诟病除了氪金（即付费）就是氪金，还会为迎合海外玩家做在地化改良。

白慕向记者介绍，单机游戏跟网游的主要区别在于付费方式。单机游戏是买断式的，虽然体量大但内容有限，游戏高手可以在几天内通关，比如《黑神话》，还有一些单机游戏可以反复玩，比如《红色警戒》。而网游大多数需要氪金，主要因为它需要人力维护，并会根据玩家要求更新迭代、持续推出，所以玩家花钱买点卡、买时间才能通关，这是增加用户对游戏粘性的手段，也越来越受欢迎。

实际上，在国内热度高的游戏，基本是以传统文化为载体去延伸构建，诸如《三国演艺》、《水浒传》、《封神榜》等古典小说，或是金庸笔下的武侠世界，这些题材天然具有大众认知。白慕很喜欢的两款游戏，《三国志》和《魔兽世界》都有中国文化元素，他曾在学生时代有过在游戏中带领刘关张统一疆土的英雄梦。“我们自己的文化都被外国人拿来做游戏，可见我们内心有多难受。”这根玩家们心中时隐时现的刺，如今被《黑神话》拔起。

白慕认为《黑神话》的“炸”，源于大家对文化归属感和认同感的渴望，“我们需要自己的大圣”。中国文化被原汁原味地“搬”进游戏里，当看到“本游戏默认语言为简体中文”时，白慕几乎激动到泪崩。之所以强调这点，是因为这意味着开发者是中国，他之前玩国外游戏的时候，游戏语言几乎只有繁体中文或者英文可选。

国产3A游戏之痛

“国内游戏行业起步比国外晚，在单机游戏类型上，多年来都是国外游戏主导国内市场，但是无论如何，中国游戏行业仍在一步步向前走，到今天很不容易。”白慕认为，国产游戏始终在追赶世界水平的“取经路上”。他参与过部分移动端游戏的设计，认为中国移动端游戏的成熟度，在全球是最好的。这得益于中国拥有世界上最大的智能手机用户基数，为游戏开发商提供了丰富的用户需求和市场机遇，而游戏的迭代又促使智能手机厂商根据游戏需要升级配置。但是，除网游和手游，国产3A（高成本、高质量、高体量）游戏领域几乎是空白。

国内3A游戏的开发，之前并不是没尝试，但都没做成。同行间知晓游戏科学在制作有关孙悟空的3A游戏，但大多只对其抱有感性期待，理性上并没抱太大希望。《黑神话》的出现，不仅填补了国内3A游戏的空白，而且直接打了一把“高端局”。

“《黑神话》没出来前，说谁能做出3A我都不信。在现在大环境下，做游戏的人也得生存，单纯为爱发电并不现实。”在白慕看来，资本的过分逐利是国内游戏产业发展的难点。“当生产游戏的目的只是为了赚钱那就很糟糕，只能让人从攻击砍杀中获得短暂爽感。比如《梦幻西游》，也只是借用传统文化元素赚钱，但国外其实很重视游戏内核。”

生产研发一款游戏，最小单元配置是游戏策划、游戏美术和程序员。《黑神话》这款游戏更复杂细致，需要分工明确的制作人才合力完成。比如游戏策划又分文学、关卡、战斗、数值等分工；游戏美术包括场景和角色美术，有2D场景、2D角色、3D场景、3D角色等分工，包含UI设计师、TA技术美术、游戏动画师、游戏动效师、游戏美宣等岗位。还有前端和后端的程序员，以及游戏音效师、配音师、动捕师等。

但现实中的人才数量并不充足。白慕认为，国内游戏发展业态并不健康。“国外成熟的游戏产品输入，对我们而言新奇有余但认知不足，在被动接受这类容易玩上瘾的游戏后，青少年群体很容易掉入游戏的循环中无法停止，这确实可能毁掉他们。”沉迷于游戏不可避免地影响学业，老师和家长会视游戏为精神鸦片，为行业储备和培养人才带来极大阻力。

同样的，这种社会氛围中很难有“高级”的游戏杀出来。即便研发者想用心做好游戏，都不被信服。游戏研发者对于培养用户审美有心无力，往往处于与用户互相拉扯又互相扶持的矛盾境地。“负面的社会认知，比动画制作和技术突破还要棘手。”白慕说。

“黑神话效应”仍在持续

在《黑神话》出现前，《黑神话》主创团队曾做过只差一点就能“封神”的网游《斗战神》，当时其热度跟现在的《黑神话》不相上下。但由于内容堆积量不够且急于营收，导致口碑急转直下、主创团队离职，游戏在白骨精章节后草草收场，圈内说“白骨之后再无西游”。因此当2020年《黑神话》首条预告打出“白骨之后重走西游”时，无疑提前投下一颗情怀炸弹。“从2014年《斗战神》公测，到2024年《黑神话》上线，十年磨一剑的背后，是一群热爱游戏的人意难平的释放，因此《黑神话》才会这么饱满。”白慕说。

白慕坚信，《黑神话》的成功是必然的。游戏中极具匠心的中式美学设计，对国人有致命吸引力，国外玩家向往的神秘东方文化，也在游戏中充分展现。游戏场景和建模还原真实古建筑，大片质感拉满；融入陕北说书、中国书法等文化元素，魅力十足；章节动画风格迥异精美，中式寓言奇谭主题深刻，神怪形象设计古典与现代审美兼具……堪称文化遗产创造性转化的成功范例。

实际上，一款优质的游戏对文化传播的助益很大。由育碧蒙特利尔工作室研发的动作冒险类游戏《刺客信条：大革命》，以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巴黎为背景，将巴黎圣母院以数字的形式完整扫描复制，在巴黎圣母院遭遇大火时，这款游戏成为巴黎圣母院修复工作的重要参考。

《黑神话》对文旅行业带来的曝光最为显性。这款游戏已知的36个国内取景地中，超七成选在山西，《黑神话》上线当天带动山西景区旅游热度环比增长156%。云冈石窟、应县木塔、鹳雀楼、小西天等成为文旅热点。济南灵岩寺、四门塔因为游戏爆火，两家景区顺势推出优惠政策和新玩法。除了游戏与文旅的碰撞，《黑神话》IP的影响力已产生跨圈层效应，从游戏产业链到快消品，十多个品牌与其展开联动。

另外，独属于中国的神话人物，激发了海外玩家的好奇心和探索欲。“也许《黑神话》的收益未必会超过《原神》，但是‘黑神话效应’已超越游戏本身，带来巨大的能量反应。”白慕正在这款游戏的通关之路上，他兴奋地表示，除了在边界地区容易撞击空气墙，指引性需要再完善外，《黑神话》的画质、游戏内容、打击感和视效体验都很不错，系统通过增减点数、血量、连招和法宝等，能玩出各种花样。

“可能《黑神话》跟世界顶级的3A大作相比还有些差距，但至少保证了我们两只脚都踏进了3A游戏的门。而且，《黑神话》立了一个准则和标杆，后续的国产3A达不到这种用心程度，那会被骂的，或者干脆不要碰这个品类。”白慕说。

白慕认为，《黑神话》的足够曝光和社会认知，可以为游戏制作者发声，从而起到“调教”部分玩家的作用，让更多用户知道真正的好游戏并不仅限于打打杀杀，也可以感同身受、边哭边笑地去玩，玩家整体的素质也会得到提升。“游戏之所以被称为第九大艺术，是因为大部分游戏的价值观是正向的，《黑神话》作为一个很好的切入点，应该能让更多人了解游戏真正的内核和精神。”（应受访者要求，白慕为化名）

（大众新闻记者 宫小昀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