韩少功:人工智能时代,谁掌握未来命运之舵?

发表时间: 2024-09-02 13:18

人工智能来了!谁主宰未来命运?

作者丨傅小平



当机器人成立作家协会,会是怎样一番不可思议的景象?这看似是个只有在科幻小说里才可能出现的假想,作家韩少功却由这个假设性的命题出发,做出了自己现实的、辩证的,且具有前瞻性的思考。在《当机器人成立作家协会》这篇长达八千余字的文章里,韩少功不无幽默地说,如果机器人成立作家协会,不会要吃要喝,不会江郎才尽,不会抑郁自杀、送礼跑奖,也免了不少文人相轻和门户相争。当真好处不算少。


其实,这只是韩少功的调侃性修辞。他真正要探讨的命题是:机器人,也就是人工智能将对文学造成怎样的冲击和影响。事实上,传说中的人工智能与其说离我们还很遥远,不如说已经对我们产生了或大或小的影响,在某些科技和生活领域则已然是触目可及的现实。人工智能发展还被写进了今年(2017 年)两会的政府工作报告里。但要说到人工智能将在文学领域势不可当地长驱直入,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替代人的写作,这听来会不会像是天方夜谭?但事实正在发生。



韩少功举例说,IBM 公司创设的一个写诗的小软件“偶得”模仿宋代词人秦观的《金山远眺》“作”了一首诗。当他将其拿去某大学做测试,三十多位文学研究生,富有阅读经验和鉴赏能力的专才们,也多见犹疑不决抓耳挠腮。“如果我刷刷屏,让‘偶得’君再提供几首,混杂其中,布下迷阵,人们猜出婉约派秦大师的概率就更小。”


由此,韩少功坦言,“偶得”君还只是个小玩意,其算法和数据库一般般。即便如此,它已造成某种程度上的真伪难辨,更在创作速度和题材广度上远胜于人,沉重打击了很多诗人的自尊心。而出口成章,五步成诗,无物不可咏……对于它来说都是小目标。如此这般,要再进一步,人工智能将把文学“怎么样”就可想而知了。如韩少功所说,法国人罗兰 • 巴特早在1968 年发表著名的《作者之死》,似乎就暗示了今日的变局,但估计他也想不到,作者最后将“死”到哪一步,将“死”成什么样子。“是今后的屈原、杜甫、莎士比亚、托尔斯泰、曹雪芹、卡夫卡都将在硅谷或中关村那些地方高产爆棚,让人们应接不暇消受不了以致望而生厌?还是文科从业群体在理科霸权下日益溃散,连萌芽级的屈原、杜甫、莎士比亚、托尔斯泰、曹雪芹、卡夫卡也统统夭折,早被机器人逼疯和困死?”


这确是一个我们不得不面对和思考的严肃的问题。如韩少功所说,技术主义者揣测的也许是,人工智能将以摧枯拉朽之势“扫荡”文学。但在他看来,这样的事不太可能发生。毕竟,技术万能的乌托邦从未实现过。即使是计算机鼻祖高德纳也不得不感叹:“人工智能已经在几乎所有需要思考的领域超过了人类,但是在那些人类和其他动物不假思索就能完成的事情上,还差得很远。”人工智能还差得很远的,是哪些方面呢?当然不是人工智能擅长的形式逻辑的方面,而是平常看来貌似是人类智能的“弱点”的方面。



韩少功举例说,人必有健忘,但电脑没法健忘;人经常糊涂,但电脑没法糊涂;人可以不讲理,但电脑没法不讲理,即不能非逻辑、非程式、非确定性地工作。如此在韩少功看来,即便机器人有了遗传算法(GA)、人工神经网络(ANN)等仿生大招,即便进一步的仿生探索也不会一无所获,但人的契悟、直觉、意会、灵感、下意识、跳跃性思维等看来只能让机器人懵圈,而技术主义者,要把人的感情、性格、伦理、文化以及其他人类表现都实现数据化,收编为形式逻辑,从而让机器的生物性与人格性更强,以便创造力大增,最终全面超越人类,也实在是不太可能的事情。


韩少功引一位美籍华裔的人工智能专家对他的说法,至少在眼下看来,人机关系仍是一种主从关系,其基本格局并未改变。特别是一旦涉及价值观,机器人其实一直力不从心。如此看来,很有可能的事实是:人类智能不过是文明的成果,源于社会与历史的心智积淀,而文学正是这种智能优势所在的一部分。“文学之所以区别于一般娱乐(比如下棋和揪魔方),就在于文学长于传导价值观。好作家之所以区别于一般‘文匠’,就在于前者总是能突破常规俗见,创造性地发现真善美,守护人间的情与义。”



正是在这个意义上,韩少功断言,人工智能即使在文学上可望相对地做大做强,也终究只能是一个二梯队团体。也就是说,机器人写作既可能又不可能。说不可能,在韩少功看来,是因为它作为一种高效的仿造手段,一种基于数据库和样本量的寄生性繁殖,机器人相对于文学的前沿探索而言,总是有慢一步、低一档的性质,总是有只能作为“二梯队”里跟踪者和复制者的性质。说可能,是机器人至少可望胜任大部分“类型化”写作。事实上,韩少功在文章里力图阐明的核心观点就是,机器人写作的“既可能又不可能”。然而,在这“既可能”与“不可能”之间,文学该有怎样的可能?




傅小平:读完你这篇文章,感觉像是经历了一场头脑风暴。我挺好奇你何以对人工智能有如此深入的关注和研究。


韩少功:不是说作家应该关注社会和深入生活吗?人工智能这事已沸沸扬扬,老百姓在谈,企业家在谈,政府在谈,作家们充耳不闻倒是不正常吧。在我所居住的那个乡下,一个砖厂老板都买了四个机器人(手)干活,农民都在议论。作家的现实敏感度不应该比农民还低。


傅小平:就我而言,我特别感兴趣的是人工智能对未来文学的格局会产生怎样的影响,尤其是对文学的多样性会造成怎样的冲击。会不会等到人工智能基本覆盖的那一天,网络文学、手机文学等都得统统消失,而通俗文学则完全被替而代之。未来会不会只剩下两种文学:不可复制的,更为纯粹的纯文学;可以“繁殖”的,普遍意义上的机器人文学?


韩少功:重复性 / 创造性工作的区别,低价值 / 高价值工作的区别,在人工智能这一个杠杆的撬动之下,突然得到了凸现和放大。这一点各行各业都一样。就像我在文章中说过的,像我们这些“构成文化生态庞大底部的庸常之辈”,今后也许还能活,但生存空间无疑将受到极大的挤压。事实上,眼下有些通俗文学的写手已经半机器化了,比如俗称“抄袭助手”的软件,网购 15元一个,可用来抄情节、抄台词、抄景物描写等,只是用人类的署名掩盖了这一切。由此引起的诉讼案例已经不少,可视为机器人的“挤压”事实之一。可以想象,当机器人更加“聪明”、大规模走上前台以后,我们这些庸常之辈还怎么写,确实是一个难题,与其他行业的难题差不多。



傅小平:我倒是想文学的范畴、概念,会不会因人工智能的冲击而进一步刷新?因为文学是人学,是为了人的文学,当部分写作的主体变为机器人,由“它们”制造出来的文学,该怎样体现诸如人道主义、人本主义、人文主义等价值观?即使有所体现,我们又该怎么去信任这种由机器人预设和制造的价值观?


韩少功:机器人写作必须依托数据库和样本量,因此它们因袭旧的价值判断,传达那种众口一词的流行真理,应该毫无问题。但如何面对实际生活的千差万别和千变万化,创造新的价值判断,超越成规俗见,则可能是它们的短板。


傅小平:很赞同你审慎的乐观态度。历史经验表明,每一次技术革新都会对文学艺术带来重大影响,但这种影响,未必是终结,也可能是另一种解放。比如说,摄影兴起的时候,人们都以为艺术要完蛋了,但艺术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。又比如说,影视来袭,人们以为文学要完蛋了,但文学依然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。以此类推,也很难说,人工智能来了,就再也没文学艺术什么事了。尤其是你说到的文学最擅长传达的价值观。我想问的是,不可为人工智能所替代的价值观,到底是什么样的价值观?如果是已有的,或是约定俗成的,可以转换为人工编码输入的价值观,我想人工智能是可以达到的。如果是具有很强的个体性,且随着个人的变化而时时有变化的价值观,或许就是另一回事了。


韩少功:我从不算命,给价值观开列清单也会没完没了。还是从具体事例来说吧。江苏卫视有一档很火的节目《最强大脑》。主要是人的识别、记忆、推理能力的比拼,而且还有人机比拼的尝试。很明显,很多参赛选手令人惊叹,“强”得不可思议,但在另一方面,那些能力显然并不构成“大脑”的全部。可以肯定,机器人将来在这些方面要超过人类,百度机器人就已经出手赢过几回。但价值判断呢?人类选手即便输了,他们曾经的学习、锻炼、实践运用等就一钱不值?如果人类选手赢了,他们的能力是否有普遍意义和普及价值?是否值得人们一窝蜂地模仿与跟进?更重要的,不论是机器还是人,这些“最强大脑”能解决自然、社会、文化艺术中所有的难题?……这些都是绕不开的价值判断。


显然,仅靠识别、记忆、推理这些能力是远远不够的。就像我说过的,人类在很多能力方面不如动物(如听觉和嗅觉),在很多方面将来肯定也不如机器(比如记忆和计算),但这实在没有什么大不了的。因此电视节目上的所谓“最强”,只涉及人类智能的一部分,工具理性的那部分,我们尖叫之余却不必在理解上越位。



傅小平:我还想问问,人工智能对读者阅读会产生何种影响。就像你在文章里提到的,很多年前,“深蓝”干掉国际象棋霸主卡斯帕罗夫,去年(2016 年)“阿尔法狗”的升级版 Master 砍瓜切菜般地“血洗”围棋界。也许将来象棋、围棋界,上演的主要是人机对战。不知道到那时,读者是不是还能体会到像茨威格《象棋的故事》、川端康成《名人》、阿城《棋王》等作品中描述的人人对弈的景象的绝妙之处。这是不是意味着文学表现的领域,还将进一步遭到挤压?


韩少功:长袍马褂、大刀长矛早就过时了,但古典文学名著仍然可以让我们兴趣盎然,作家们也仍有写不完的新题材,包括历史题材,《甄嬛传》《芈月传》什么的。问题不在于写什么,而在于怎么写。即使是写原始部落的生活,写数十年、数百年、数千年前的生活,只要写好了,同样可能成为经典之作。说实话,由于有了大数据,作家们利用历史档案的能力大大增强,写历史题材倒可能更方便了。


本文节选自傅小平作品《时代的低语——当代文学对话录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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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

韩少功,海南省作协主席、海南省文联主席。曾荣获2002年法国文化部颁发的“法兰西艺术与文学骑士勋章”,第五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·2006年度杰出作家,第四届鲁迅文学奖,美国第二届纽曼华语文学奖等。三十多部作品被译成多种外国语言在境外出版。

代表作《爸爸爸》《女女女》《归去来》《余烬》《马桥词典》《日夜书》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