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黑神话》里的孙悟空：一个意想不到的角色深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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近来，国产3A级游戏《黑神话：悟空》正式发售。该作一经面世，霎时间吸引了全球玩家前所未有的关注。然而，在取得傲人销售成绩的同时，该游戏的剧情设计却遭到了某些玩家的诟病。

玩家质疑游戏剧情的点有很多，其中最集中的一条就是编剧胡乱虚构原著角色恋爱的情节。不但有猪八戒与蜘蛛精交配生女在前，结局时还通过NPC旁白提到孙悟空“三次打碎了最爱的女人（白骨精）”。

这两处情节让很多自称《西游记》原著党的人大呼离谱，纷纷要求游戏制作方出来谢罪。他们认为，猪八戒和蜘蛛精生娃暂且不论，毕竟一只猪搞一蜘蛛也算玩梗。但让孙悟空和白骨精谈恋爱，就是在破坏大众心目中完美英雄的形象。

《黑神话·悟空》不知道打了多少游戏人的脸

为了佐证自己的观点，原著党举出了明代百回本《西游记》中的原文。

第二十三回《三藏不忘本，四圣试禅心》中，黎山老母和三位菩萨化身美女来考验唐僧师徒。唐僧问孙悟空愿不愿意留下入赘，悟空笑道：“我从小儿不晓得干那般事。”可见猴子母胎处男，未经女色，乃是纯阳童子之身。

第八十一回《镇海寺心猿知怪，黑松林三众寻师》中，地涌夫人变作一个绝色美女在镇海寺作祟。孙悟空变作一个番僧去哄她下手。面对美女“交欢配鸾俦”的种种挑逗，硬是心如铁石，甚至于最后被美女玉手掐住了臊根，悟空非但没有凡心大起，反而一脚将其踹翻，现出本相举棒便打。万年天生钢铁老直男了属于是。

从这两条证据看，孙悟空妥妥的不近女色英雄汉，哪里会有凡夫俗子的肮脏欲望，又怎么会跟白骨精谈什么恋爱？借用著名表演艺术家六老师的名言——必须谢罪！

那么问题来了，孙悟空当真没有七情六欲，从来不懂什么叫作爱吗？

错！曾几何时，他的形象比起猪八戒来要淫荡的多！

原著党们且慢义愤填膺，我知道你们很急，但请先别急。其中缘由，且听我慢慢道来。

如果单从明代百回本《西游记》来看，确实如众人所说，孙悟空就是完全脱离了七情六欲的存在，这一点没有争议。但是有一点大家要注意，我们今天看到的百回本《西游记》，其实并非由所谓的作者吴承恩从零开始独立创作，而是融合了无数故事原型之后的产物。

（大司马按：其实即使是《西游记》原著里，也有猴子开荤的证据，见第四十二回收红孩儿：

菩萨坐定道：“……待要着善财龙女与你同去，你却又不是好心，专一只会骗人。你见我这龙女貌美，净瓶又是个宝物，你假若骗了去，却那有工夫又来寻你？你须是留些甚么东西作当。”行者道：“可怜！菩萨这等多心，我弟子自秉沙门，一向不干那样事了。

皈依佛门之后不干那事儿了，说明皈依之前，拐骗龙女之类的事儿还是干的）

孙悟空是拐骗女仙的惯犯

换句话说，在明百回本《西游记》之前，就已经存在过为数不少的取经故事原型。孙悟空这个家喻户晓的形象，也是由好几个原型复合而成的，其中源流不在此文展开，简单说来就是猴行者加齐天大圣。

猴行者最早见于《大唐三藏取经诗话》。此书经考据为宋代话本，据说是目前发现最早的《西游记》故事雏形。话本讲述了三藏法师西行取经的故事。开头便写一名白衣秀才来谒三藏，自称“花果山紫云洞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”，要助和尚西天取经，三藏赐其名为猴行者。

在这个话本中，还没有出现孙悟空和齐天大圣的名号，唐三藏也只有猴行者一人相伴。猴行者的性格颇为老实，甚至于出现了严词拒绝三藏让他去偷桃的桥段，完全没有《西游记》中孙悟空灵动跳脱的特点，自然也和淫荡二字毫不沾边。

真正淫荡的猴子，并非上文的猴行者，而是大家更熟悉的齐天大圣。说起这个名号，渊源可要比猴行者复杂得多。早在三藏取经故事开始流传之前，中国古代就流传着另一种妖猴传说：猿猴盗妇。

西汉的焦延寿为《易经》写过一本注，名为《焦氏易林》，其中对于【坤之剥】的记录注释如下：

“南山大玃，盗我媚妾。怯不敢逐，退然独宿。”

焦氏用这样一个小故事来注释【坤之剥】的卦象：南山有个大猿猴，盗走我的漂亮妞。我想追逐又害怕，只好一人守空房。那么为什么要对区区一只猿猴如此畏惧呢？因为这不是普通的猴子，它是一只成了精的妖猴。

“猴寿八百岁变为猿，寿五百岁变为玃。”——东晋·葛洪《抱朴子》

好个大胆妖猴，竟敢公然盗走人家漂亮的小妾。以至于在文献中初次登场，就被打上了淫荡好色的标签。

原著党们可能要不服了，难道就凭这么一条记载就能说明这只妖猴是孙悟空的原型吗？非也，啪的一下，很快啊，不讲武德的老猴精又出手了。

“蜀山南高山上，有物如猕猴。长七尺，能人行，健走，名曰猴玃，一名马化，或曰猳玃。伺行道妇女有好者，辄盗之以去。”——西晋·张华《博物志》

记载开始详细化，不但明确了作案者是妖猴，还加上了健走的特点。玃这个字再度出现，与《易林》的记载前后呼应，算是坐实了妖猴盗劫妇女的罪状。文中还特地强调了受害妇女不是“媚”就是“好”，可见妖猴不仅仅满足于交配，还对受害者的姿色有一定的要求。

无独有偶，与张华时代相近的干宝也留下了近似的记录，其中前半段几乎照抄。

“蜀中西南高山之上，有物，与猴相类，长七尺，能作人行。善走逐人，名曰猳国，一名马化，或曰玃猿。伺道行妇女有美者，辄盗取将去，人不得知。若有行人经过其旁，皆以长绳相引，犹或不免。此物能别男女气臭，故取女，男不取也。若取得人女，则为家室。其无子者，终身不得还。十年之后，形皆类之，意亦迷惑，不复思归。若有子者，辄抱送还其家。产子皆如人形。有不养者，其母辄死，故惧怕之，无敢不养。及长，与人不异，皆以杨为姓。故今蜀中西南多诸杨，率皆是猳国马化之子孙也。“”——东晋·干宝《搜神记》

不愧志怪文学大家，干宝以《博物志》的文本为基础发挥想象力，让妖猴“故取女，男不取也”，性取向特别刻板，十分的政治不正确，这要是跑去美国蓝州大概要被社死。

非但淫荡好色，妖猴还多了狡狯残忍的一面。奸淫强暴还不算，还要故意让她们怀上自己的猴子猴孙，再放归人间进行寄生，如果敢反抗就格杀勿论。十足的黑暗恶堕做派，妖猴的妖性开始大过猴的本性。

从《搜神记》开始，妖猴盗妇故事的基本要素已经确定：妖猴、健走、盗美妇、能为家室、借腹生子、残忍狡诈。这个母题在民间开始默默发育，终于在三百年后的唐初迎来了里程碑式的作品。一个名为《补江总白猿传》的传奇故事横空出世。

这个故事托名南梁诗人江总所作，讲的是梁朝将军欧阳纥奉命南征，在桂林突遭妖物袭击，将其白皙纤美的妻子掠去，不知所踪。欧阳纥发誓夺还爱妻，在深山溪壑之间苦苦搜寻。某日意外地走进一个洞府，发现内有宫妆丽人数十。询问之下才得知正是此间妖物掳走自己的爱妻。欧阳纥被妻子告之那妖物神通广大，不可轻举妄动。

“此神物所居，力能杀人，虽百夫操兵，不能制也。……遍体皆如铁，唯脐下数寸，常护蔽之,此必不能御兵刃。”

在一众受害妇女的建议下，欧阳纥得知妖物刀枪不入，需要准备活犬、美酒和麻数十斤方能智取。于是一一照办，身自隐伏。待到日暮时分，妖物终于登场。

“有物如匹练，自他山下,透至若飞，迳入洞中。少选，有美髯丈夫长六尺余，白衣曳杖，拥诸妇人而出。”

按照预定计策，美女们用美酒和狗肉将妖物灌得醉饱如泥，欧阳纥趁机持兵闯入，只见这个妖物已经得意忘形，露出本相。

“见大白猿，缚四足于床头，顾人蹙缩，求脱不得,，目光如电。竞兵之，如中铁石，刺其脐下，即饮刃，血射如注。”

这妖猴练得一身金钟罩的功夫，兵刃击之如中铁石。幸而欧阳纥事先侦知其命门在脐下，一刀命中要害。于是妖猴发出临死前的哀叹：

“此天杀我，岂尔之能？然尔妇已孕，勿杀其子，将逢圣帝，必大其宗。”

说罢妖猴气绝身亡。欧阳纥救回爱妻和一众受害妇女，并将洞中宝藏一并纳入囊中，成为人生赢家——只可惜代价是头上有点绿。

一年后，他的妻子果然如生下了一个酷似猕猴的孩子，取名欧阳询。是的，你没看错，正是一代书法宗师、号称“唐人楷书第一”的欧阳询。

从唯物主义的观点来看，这个故事自然荒诞不经。据《隋唐嘉话》记载，欧阳询形状猥陋，耸膊埋肩，状如猕猴，又是南方出身，常受北方士人的嘲弄。这个故事大概是某个文人恶意创作的影射之作，只为讥讽他是人猴杂交之后，可谓促狭之极。这种利用传奇话本来报偿私憾的例子在唐代并非孤例。

欧阳询出自百越

中原人觉得他相貌怪异很正常

但是如果我们从纯文学的角度来审视，就会发现这个故事颇为精妙，已经具备小说的基本结构。不但有完整的起承转合，还完善了受害者怀孕生下妖种的结局。更重要的是，文中妖猴的形象细节已经隐隐有了后世齐天大圣的影子。

我们看到，这只妖猴眼看则喜，嗜好搜罗珍宝，“宝器丰积，珍羞盈品，罗列案几。凡人世所珍，靡不充备。名香数斛，宝剑一双。”

同时它的形象颇似黄冠羽流，举止又有剑仙之姿：“旦盥洗，著帽，加白袷，被素罗衣，不知寒暑。遍身白毛，长数寸。所居常读木简，字若符篆，了不可识。已，则置石磴下。晴昼或舞双剑，环身电飞，光圆若月。”

它盗劫美女似乎还有房中术采补的目的。“夜就诸床嬲戏，一夕皆周，未尝寐。言语淹详，华旨会利。”身体可真棒……

值得特别注意的是，这只妖猴也能腾云霞举。“日始逾午，即欻然而逝，半昼往返数千里，及晚必归，此其常也。所须无不立得。”

“欻然而逝，半昼往返数千里。”怎么样，是不是看起来有点眼熟？百回本《西游记》里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，其描写与之如出一辙，细思细量。

由于情节精彩动人，《补江总白猿传》的故事开始在民间流传开来。人们渐渐相信，在中国南方的茂密山林中生活着某种半妖半神的猴子，它们修炼多年，神通广大，淫荡好色，喜欢盗劫美女为妻，令其怀孕后再送回家。

各地的志怪小说和风土杂录纷纷出现类似记载，妖猴盗妇的故事开始在南方山区生根发芽。

“静江府迭彩岩下，昔日有猴妖，寿数百年，有神力变化。多窃美妇人，欧阳都护之妻亦与焉，欧阳设方略杀之，取妻以归。猴骨葬洞中，犹能为妖，向城北民居，每人至，必飞石，惟姓欧阳人来则寂然，是知为猴也。张安国改为仰山庙。洞中猴骨宛然，人或见，眼急微动，遂惊去矣。”——南宋·周去非《岭外代答》卷十。

欧阳询：草！你们还没完了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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